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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亮和长安,哪个远?

中秋刚过,又到了一年的这一天,九月十八号。


我小学和初中在同一所学校,每到这一天都会有个正经的仪式:升旗,鸣笛,听讲话。年年如此。像一个节气的习惯。

 

我们站在操场上,东北地区九月份的风干爽清凉,有时夹杂着雨前泥土的腥气,在年轻的行列间穿梭。台上开始有人铺垫气氛,等到刚好九点十八分的时候,防空警报响起,全场默哀。一群高高矮矮满脸青春痘的小孩,眼观鼻,鼻观心,一脸严肃地一根根杵在地上。现在想想,画面可能比较有趣。

 

我一直不知道那警报声是从哪传来的,那声音好像全城都听得见。飞上去,拐个弯,又掉下来,听得人身上起栗。外面的车笛也跟着响起来,合在一起的声音高亢而绝望,像东北老娘们儿哭丧:双手扬过头顶,整个人往后一仰,然后扑在自己的大腿上——“我的嘞个天儿——啊!”

 

这一天对东北人来说确实是个祭奠日,八十五年前的东北曾在这一天为奴,在这一天死去。

 

一牙白月斜在天上,月光冷冷地,笼罩着这片大地上最后一点宁静。然后,子弹在心脏里炸开,阴谋得逞,警笛在空中响起。自那之后,国已不国,再无故乡。

 

松花江,长白山,热河,渤海湾。关外广袤而自由的平原。东北曾是最这个国度最耻辱的烙印。

 

东北是一个宝地。春温润,夏热诚,秋清俊,冬酷冷。四季丰富而分明的情绪,精彩绝伦地轮转变换。

 

春天里,第一股春风鲜明而果断地从酝酿了一冬的冰封大地里破土而出。带着醇香甘甜的脉动吹过还没抽芽的杨树,和带着积雪的松枝,一路吹开嫩黄的迎春,路边的丁香,窗前的桃树,和我家窗台上的君子兰。长白山开化,积雪融成溪流,流进古老沉寂的原始森林。山野渐绿,土地拥抱种子新生的嫩芽,开始新一轮的孕育。

 

夏天的太阳是炽热的,风却是凉的。坐在树荫遮蔽的马路牙子上,听着楼下老太太白话着家长里短,一阵微风滑破炎热的空气,带出一缕青草香。蛐蛐儿铮铮的晚上,窗外是月亮和星河。妈妈轻拍着哄我睡觉,唱着我姥姥曾唱给她的歌儿“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···琴弦儿声,摇篮轻摆动啊···”

 

秋天煞煞楞楞的几场雨,洗得天瓦蓝瓦蓝的。乡间成片的苞米地涌着金色的波浪。大哥和大妹子们在这波浪里收割,劳作,生活,恋爱,繁衍,一直变老,变成大叔和大婶子,变成老爷子和老太太。

 

冬天刚开始,爸妈带着年幼的我坐着火车去农村的奶奶家。绿皮火车像一条青龙游弋在纯白的原野上。两旁一望无际的纯白盖着沉睡的黑土,盖着错落的村庄,盖着镜子一样的冰湖。


村里的小路上堆着金色的草垛,小平房的门口贴着彩色的纸挂帘,串成鞭炮一样的黄苞米和大蒜堆在棕色的酱缸上。鸡鸭鹅在雪地上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,看门狗趴在地上四处撒么。


奶奶等在低低的院墙外面,一见我们就笑开了:“大孙快进屋上炕!”。我被一同出来迎接的大狼狗吓得大哭,奶奶急急地从外屋地的大铁锅里,捞出煮好的笨鸡蛋和咸鹅蛋塞给我,带着令人安心的炊烟的味道。


屋里是暖烘烘的炕头和火墙,桌上的搪瓷碗里缓着黑色的冻秋梨和橘黄色的冻柿子,还带着冰碴。爸爸兴奋地拉着爬犁带我去河上抽他自己磨的冰猴。顺便带上弹弓,路上打一只家巧,回来放进炕坑里烤着吃。大雪的世界里,时间缓慢而宁静。

 

一下子都没了。

 

今天,第八十五个月亮照过去了,血泪被烟沙一层一层地洗去,腥气埋在风里。

 

天边亘古的月亮带着地球那头的一个角落里的某个惊鸿一瞥,缓缓地爬上这边的云层。

 

那是哪里呢?

 

哦,那是我的黑色土地,我的林海雪原,那是遥远的,我亲爱的家乡。

 

月虽仍圆,这样的日子并不美满,却突然生出了实实在在的乡愁。在曾经勿忘国耻云云的陈词滥调里,从未感受到的,这样翻涌的情绪。

 

月亮带不来漫天的大雪,带不来温柔的摇篮曲,刺耳的防空警报,无聊的国旗下讲话。美好的东北,残破的东北;八十五年前的东北,八十五年后的东北,是我的故乡东北。

 

上下四方,古往今来。月亮看得见,家乡看不见。

 

呐,所以你说,月亮和长安,哪个更远呢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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